談小詩的寫法——五行詩／林廣

吳啟銘

談小詩的寫法——五行詩／林廣

　　對我來說，讀詩是一件無比愉悅的事。詩裡有聲音，有流動的光，把抽象概念轉化成某種畫面，那畫面在心中留下深刻印象，然後把想像和思考匯聚成追蹤線索的腳力，開始闖蕩。我便在闖蕩的過程中啟發自己。
　　我也喜歡寫詩，藉著詩去追溯生命閃爍的流光，也在探索意象的過程重新認識自己。小詩篇幅雖小，卻是錘鍊意象很好的方式。運用單一的意象去拓展、延伸，就能寫出一首完整的小詩。五行詩雖只比四行詩多出一行，卻多出了許多形式上的變化。例如林亨泰早期非常有名的〈秋〉：
　　雞，
　　縮著一隻腳在思索著。
　
　　而又紅透了雞冠。
　
　　所以，
　　秋已深了。
　
　　作者採用２－１－２的分行方式，來呈現「秋已深了」的主題。我們必須先了解他為何不寫三行，而要寫五行。請先讀讀三行的寫法：
　　雞，縮著一隻腳在思索著。

　　而又紅透了雞冠。

　　所以，秋已深了。
　
　　三行的節奏比較快，尤其首句就是長句，三行之間的邏輯關係更加明顯，相對的，詩味就淡了。五行刻意將主語「雞」獨立一行，動作「縮著一隻腳」、「思索」放一行，這樣一短一長，節奏就變得比較緩慢。最後兩句也是一樣，把「所以」和「秋已深了」分成兩行，不但語調比較舒緩，也較具懸疑效果。仔細去分析，你會發現：不管是雞的動作或雞冠紅透了，其實都跟「秋已深了」沒甚麼關聯；但作者卻運用他的想像力將三件看似各自獨立的事連結起來，而寫出了這首不合邏輯卻很有意思的邏輯詩。這首詩似乎在暗示我們：宇宙間的事物，看似不相干，實則都有另一條隱形的線在串連，只是看你能否發現罷了。
　　蘇紹連有一首〈溶解二式〉，是由兩首五行詩（２－３組合式）構成的。
　　鹽

　　溶入身體裡面有限的水中
　　才想起故鄉是浩瀚的大海
　　當年以海浪的方式
　　一波一波的
　　移民到陸地上
　
　　方糖

　　入浴以後
　　全身在水中分解
　　隱沒的細胞失去組合器官的能力
　　被撈起的毛巾
　　還滴著大量的淚水
　
　　〈鹽〉是以鹽溶解水中，來寫人移民異鄉。藉著「有限」和「浩瀚」的對比，寫出不能再回到故鄉「大海」的哀傷。每一句看似都在寫「鹽」，細看句句都在寫人。早期從大陸地區移民到台灣的人，不就是「以海浪的方式／一波一波的」移民過來的嗎？再從現代的視角來看，各國的外勞一波波湧入台灣的情況不也很類似？所以我認為這首〈鹽〉是為那些離鄉背井的人而寫。
　　〈方糖〉的寫法不同，是以人的入浴來寫糖的溶解。前兩句用入浴、分解，寫浸泡在水中的感覺，第三句透露出一種疲憊倦怠的無力感，因此末兩句才會用「被撈起的毛巾／還滴著大量的淚水」，寫出無法改變現實的悲愴。糖，不是應該是甜的嗎？可是當它一旦溶解於水中，就會「失去組合器官的能力」，再也無法回到「方糖」的形象。這首詩寫作的對象是：原本抱持理想，卻被現實分解，再也找不到自我的人。兩種溶解，都是人間悲劇。
　　路寒袖在歐洲行旅攝影的兩本書中，曾寫過許多五行的情詩。想寫情詩的人可以多多觀摩、學習。他原本都沒有設標題，為了解說方便，我用詩中的意象替他擬題。
　　每一扇窗
　　都是夢境的入口
　　而藍，是它的底色
　　我們守護很久了
　　終於站成深綠的雕像（窗）
　
　　我在浮華的外面
　　枯立良久良久
　　真實的妳
　　終於從虛幻的櫥窗
　　走了出來（櫥窗）
　
　　哪天我也垂垂老矣
　　佇立人生的窗口
　　身旁貼滿青春的回憶
　　而妳會停下來
　　陪我一起逐字的溫習嗎（窗口）
　
　　這三首都跟「窗」有密切的關聯。前兩首屬２－３句式，〈窗口〉為３－２句式。
　　〈窗〉是德國漢堡市政廳的外牆，許多窗映照著天的藍色，在窗上方設計的小屋簷上都有一尊綠色雕像。這就是為何作者會寫：「每一扇窗／都是夢境的入口／而藍，是它的底色」的原因。接著，他想像那裡的每一尊雕像，都在守護這樣的夢境，但他卻倒過來寫：「我們守護很久了／終於站成深綠的雕像」，這不是很動人嗎？為了守護每一個夢境，而站成了雕像。（如果你站在那裡仰望久了，是不是也會成為雕像？）
　　然後在米蘭的街道，他看見了櫥窗裡展示的美女模特兒。本來沒有生命的人形模特兒，卻在他枯立良久之後，從櫥窗裡走出來了。我們可以想像那是多麼深情的凝視！「浮華」指的是城市虛浮的繁華，他撇去浮華，直接透入櫥窗，感覺那一觸心弦的顫動：「真實的妳／終於從虛幻的櫥窗／走了出來」。本來「真實」的櫥窗，此刻變成了「虛幻」；本當「虛幻」的模特兒，卻反而變成「真實」，這種虛實易位的表達方式，帶給讀者一種驚奇之感，也自然領會了作者內心熱熾的情意。
　　當然人也會隨著時光老去，此時佇立在「人生的窗口」，看著窗上貼滿的「青春的回憶」，作者突然浮起一個奇特的想法：「妳會停下來／陪我一起逐字的溫習嗎」。能夠擁有這樣的伴侶，無疑是一種難得的幸福。在「一起逐字的溫習」的背後，蘊藏的是平凡而深刻的生活光影。所以我相信答案必然是肯定的。正如他在另一首〈巷弄〉提到的：「不用驚慌／我會陪妳走過／這人生清冷的巷弄／永遠記得回家的路」，多麼簡單的文字，又是多麼悠遠真摯的情意。這是發自內心誠懇的情詩，不是堆疊美麗的意象就能寫出來的。
　　范家駿〈鹿抄〉，是詩人和自己心中「小鹿」的談話，情意溫婉動人。其中有一首五行詩寫得很有創意：
　　你把心事都告訴了
　　最老的那棵樹
　　相信唯有如此
　　這些秘密
　　才不會跟著一起長大
　
　　「最老的那棵樹」已經老到無法再長了，所以小鹿告訴它的秘密「心事」，也不會跟著長大。其實前兩句和後三句之間的因果關係，只是作者虛擬出來的。即使小鹿把心事告訴年輕的樹，那些秘密也不會跟著成長。但作者那麼說，我們讀起來卻感到很安心，因為那是一種寬慰與關切。寫詩要創造語言新的秩序，而不是沿襲別人的軌跡。這首詩是一個很好的示範。
　　我曾經用五行詩寫過組詩〈鐘擺的心〉（12首），節錄其中幾首：
　　1鐘擺

　　有人的地方就有鐘擺
　　有鐘擺就有心
　　有心就有夢
　　有夢就有鐘擺
　　有鐘擺的地方就有人
　
　　2微笑

　　一彎弧線，輕柔地
　　承載天地所有的重負
　　一條會唱歌的溪流
　　把一粒一粒頑石
　　雕成剔透的水晶
　
　　3悲愴

　　書包的重量不等於書的重量
　　飆車的悲劇不等於車的悲劇
　　說穿了
　　都市的雲也不過是
　　被禁止的魚　吞吐的泡沫
　
　　4孤獨

　　沿著人潮洶湧的大街
　　丈量孤獨的長度
　　一張一張陌生的面孔
　　彷彿自動取款機明細表
　　隨手被扔在生命的轉角
　
　　〈鐘擺〉是以頂針回環的方式寫成，所以五句之間是緊密相連的。解讀關鍵在「心」。鐘擺是時鐘的心臟，掌控時鐘的呼吸。人的心與鐘擺的連結，是「夢」。這意謂著有夢想，心才會像鐘擺一樣擺動。
　　〈微笑〉、〈悲愴〉、〈孤獨〉皆採２－３的組合式。〈微笑〉前兩句點出微笑足以承載「天地所有的重負」，後三句寫只有微笑才能將「頑石」雕成「水晶」。可見微笑雖然柔軟，卻具有一種承擔、改變的力量。〈悲愴〉首句藉「書包」寫出現代學子承受的沉沉壓力，次句是寫飆車族車毀人亡的悲劇。這兩句同樣都令人感到悲愴，但前者是被壓抑的，後者卻是自找的，層次不同。後三句是在解釋前兩句，必須抓住「被禁止的魚」這個意象，才能進入這首詩。學子和飆車族，都是「被禁止的魚」，一個被考試制度所桎梏，一個被法令所桎梏，所以悲愴的內涵也大不相同。〈孤獨〉前兩句用「丈量長度」的意象，表達在人潮中的孤寂感。彷彿大街的每個人都是「陌生」的，每張臉孔就像「自動取款機明細表／隨手被扔在生命的轉角」，把作者內心的孤獨感具體地襯托出來。
　　從五行詩開始，就必須留意詩行的組合方式，不同的組合會產生不同的效果，意象也開始有了比較複雜的變化。我認為如果能將五行詩寫好，對短詩、長詩的開展會有很大的助益。

萧路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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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啟銘

萧路遥 发表于 2016-8-17 19:4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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