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小詩的寫法——四行詩（四）／林廣

吳啟銘

談小詩的寫法——四行詩（四）／林廣
　
　　有人說：「創意是改變世界的密碼。」也有人說：「把創意從詩中抽離，那麼一首詩就只剩下文字的殘骸。」我喜歡讀簡媜的作品，原因無他，她總是帶我走進了充滿創意的驚奇之旅：「生命是一條險灘，臨岸徐行雖可以見影，倒不如風裡來浪裡去，感覺活魚的拍動。」讀詩、寫詩，其實就是在風浪中「感覺活魚的拍動」！
　　在小詩中，台灣二、三行的作品並不多，但一跨入四行詩，你會發現詩的天地整個變寬了。在四行詩的作者中，方旗是極為出色的一個。他的詩在形式上有一個鮮明的特色：齊尾。（一般的新詩都是齊頭）略舉兩首為例：
　　孤獨的小舟都是歪斜地擱著
　　　全世界的沙灘都是如此的
　　　　　　　而如同歪斜的頭
　　　　　　　裡面充滿著悲哀（小舟）

　　　　　晚天無可奈何地垂落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一面落地長鏡
　　　　　　雲外淡淡的一顆星
　　　　　是我若隱若現的影像（鏡）

　　〈小舟〉寫的是孤獨的悲哀。但是方旗卻反賓為主，讓「小舟」作為主體，「人」（歪斜的頭）反而變成客體。這樣看起來句句都在寫「小舟」，即使末句感情滿盈著悲哀，但因為主體是小舟，奔放中就帶有收斂的效果。如果把主客易位，氣氛、情調就完全不同了。〈鏡〉先讓「晚天」垂落「一面落地長鏡」（擬人兼譬喻），然後再點出「雲外淡淡的一顆星」就是他「若隱若現的影像」。我們可以把那顆星解讀為他的詩或生命散發的光芒，而落地的鏡則是他所處的詩壇或人間。

　　卞之琳〈斷章〉是一首非常有名的四行詩：
　　你站在橋上看風景，
　　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。
　　明月裝飾了你的窗，
　　你裝飾了別人的夢。

　　〈斷章〉寫於1935年10月，原為詩人一首長詩中的片段，後將其獨立成章，因此標題名之為〈斷章〉。我想這首詩的意蘊，正如作者所說是「著重在相對上」。這跟「我本將心向明月，奈何明月照溝渠」（高明《琵琶記》）有異曲同工之妙。這世間的人事物之間本就存在相互依存的關係，「你」看風景，也點綴了風景；「明月」裝飾了「你」的窗子，而「你」也成了別人夢境的裝飾。此詩從情意與哲理雙重角度去解讀，更能顯現出內涵的豐富。
　　商禽對五官的描繪也是令人津津樂道的，其中尤以四行詩〈眉〉最為精彩：
　　只有翅翼
　　而無身軀的鳥
　　在哭與笑之間
　　不斷飛翔
　
　　商禽把眉毛比喻成「只有翅翼／而無身軀的鳥」，完全把握了「眉」的形象特質，如果沒有細膩的觀察和創意，是不可能寫出來的。但最妙的還在喻依的延伸，點出「眉」會在哭與笑之間不斷飛翔，令人讚嘆。
　　夏菁有一首抒情詩〈寂寞四行〉：
　　沼澤中棲著七隻白鷺，
　　一排寂寞的七日。
　　沒有動靜，也沒有消息，
　　似我鎩羽的信鴿。
　
　　「沼澤」在此意味著長期沉積負面情緒的生活。這排排站的「七隻白鷺」，指的就是一星期寂寞的七天。我們可以想像，當他的摯愛離開他，他如何來排遣每天都會如約來訪的「寂寞」？本來作者應該寫：「我鎩羽的信鴿啊／從此沒有動靜，也沒有消息。」作者卻反過來，先寫沒有動靜和消息，再用一個「似」字牽起一個懸疑，也暗示斷無音訊的悲愴。再進一步將這首詩來與現代人的生活相對照，你不覺得有某些人的生活樣態就是這樣被「寂寞」牢牢綑綁著嗎？
　　苦苓曾寫過一首超有想像力的四行詩〈哀〉：
　　站在始終進不去的門外
　　影子不聲不響由門下的隙縫進去
　　把燈關了而且
　　始終沒有如約為我開門
　
　　這首詩可以從很多角度去解讀。在此我僅簡單分析。假想主角一向出門都不帶鑰匙，回家時就由另一半為他開門。有一天，另一半離開他（可能是感情的變故，也可能是死亡），他還是忘了帶鑰匙，但此刻出現了一個驚悚的畫面：「影子不聲不響由門下的隙縫進去」，還做出關燈的動作（關燈，也許暗示希望的破滅），而且「始終沒有如約為我開門」，這時他的影子其實已經跟另一半的形體結合，藉此表達，感情的裂痕已無從縫補，這真是「哀」了。短短四行，卻在讀者眼前上演一幕無聲而悲涼的短劇，這樣的創意不令人動容嗎？
　　再看張默的〈鴕鳥〉：
　　遠遠的
　　靜悄悄的
　　閒置在地平線最陰暗的一角
　　一把張開的黑雨傘
　
　　這首詩的解讀關鍵在「黑雨傘」與「最陰暗」，由此我們可以推測作者所寫的是非洲的人民。就空間來講，是「遠遠的」；就聲音來講，是「靜悄悄的」。而這種靜，是來自「地平線最陰暗的一角」，那些「張開的黑雨傘」，表面是在寫鴕鳥，其實是寫在生死邊緣徘徊的非洲人民。最奇特的是：在詩中作者沒有放入任何一個情緒的字眼，但我們讀了之後，卻會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哀。在這地球上，凡是被苦難折磨的人，都是「鴕鳥」所指的對象吧！
　　路寒袖在歐洲攝影行旅《何時，愛戀到天涯》，寫了不少四行詩，選錄兩首：
　　一夜之間
　　連牆壁都泛了潮紅
　　我們必須開很多的窗
　　才足以平復激烈的喘息（窗）

　　我五顏六色的情慾
　　總在看不見的夜晚濕透
　　妳將它晾在眾目睽睽之下
　　被流言吹得張揚招搖（晾）
　
　　這兩首詩有一個共通的特色：乍看都跟「性」有關。〈窗〉寫的是米蘭的城市風景，在初陽照射下，大樓牆壁顯得特別紅艷，而各層樓也開了許多的窗。作者居然能將做愛的用語：「泛了潮紅」、「激烈的喘息」，轉嫁在這樣的畫面上，拓展了聯想的空間，可說是別具創格。〈晾〉更有意思。只是在威尼斯街道公然晾衣服床單的景象，到了作者筆下，卻是另一番風光。晾的不只是衣物（實），更是「五顏六色的情慾」（虛），而且還在眾目睽睽之下，「被流言吹得張揚招搖」。用「流言」（虛）取代「風」（實），更有虛實相生的美感，而我們也彷彿聽見了那窸窸窣窣的耳語。
　　路寒袖另外還有一首也寫得很好：
　　這是時間的瓶中書
　　每一瓶都有一個開關
　　每一個開關
　　都有一個密碼（瓶中書）
　
　　時間→瓶中書→開關→密碼。你不覺得這個進程很像寫詩嗎？你必須找到一個相應的密碼，才能開啟，窺見詩的奧秘。如果有一天，你看見一個個「時間的瓶中書」漂到你面前，不要懷疑，那是歲月留下的詩，勇敢打開它吧！
　　當你優游在臉書的奇幻世界，你會不會想到，有一個小詩的夢正在悠然醒轉？你會不會因此被觸動，或是想去紀錄它？
　　夜色從臉書悠悠醒來
　　無數失眠的遊魂
　　將影子塞進小小的方框
　　繼續孵一個永遠不會破繭的夢（林廣〈城市童話１〉）
　
　　也許你的心底住著一個小孩，你用風聲召喚，他就用花香回應。可是他一直想跟你玩躲貓貓，你卻窩在陰影裡讓他到處找不著。如果能喚醒潛藏的童稚好奇心，你會發現原來小詩的路，竟然飄盪著點點美麗的螢光。（未完待續）
　

至卿

謝謝老師精彩的解說 ! 很讚 !

如矢

吳啟銘

至卿 发表于 2016-8-12 23:19
謝謝老師精彩的解說 ! 很讚 !

謝謝

吳啟銘

至卿 发表于 2016-8-12 23:19
謝謝老師精彩的解說 ! 很讚 !

謝謝至卿

吳啟銘

至卿 发表于 2016-8-12 23:19
謝謝老師精彩的解說 ! 很讚 !

謝謝

萧路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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